陕西神木，九曲黄河拐了个弯。秋水清冽，反倒让岸上的黄土起了尘，河滩上的枣树枝子油得发亮。煤老板李金娥站在岸边，注视着对面发生的一切。
对面就是山西。
2009年5月，《山西省煤炭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出台，核心内容之一就是至2010年底，全省矿井总数将由2598座压缩到1000座，煤炭企业数量将从目前的2200个锐减至100个左右。文件涉及国有、民营、私人煤炭企业超过2200家。根据规划，山西省内同煤集团、焦煤集团、阳煤集团等六家大型国有集团划分了18个主要矿区资源，成为旗舰企业，兼并重组矿区内的各类中小煤矿。
计划8月底完成的重组，眼看过了日子。根据公布的数字，“十一”过后，山西11市已确立的兼并主体与被兼并主体、控股企业与被控股企业、收购企业与被收购企业之间，协议的签订率为96%，其中正式的转让协议占到2/3，其余的1/3还是框架协议。也就难怪山西省政府日前又召开加快推进煤炭资源整合和企业兼并重组座谈会，提出加大整合的力度和程度，要求11月全部通过验收。
正午直阳晒红了黄河滩枣，李金娥觉得喉咙有些干。
是为天下先？
谁能说清楚对面的一切到底会不会跨河过界，跑到神木来？
这个地处陕西西北部，晋陕蒙三省交界地带的中国最大的产煤县，自从煤田开发以来，财政收入已由10年前的1亿元增长到现在的47亿元。10年间，李金娥陕北婆姨的做派没改，但手上的包可以从爱马仕换到LV，也许明天是只普拉达。县城的今昔巨变恍若河对岸的财富传奇，留下或是奢侈或是疯狂的印象。
对岸，至少3个月前还是这样。
重组中的煎熬，早已见诸网媒报端，“这回终于说得比较实在。”临汾煤老板刘继坤相对洒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入行，能赚的钱赚到了。
“人们看到煤炭挣钱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在赚钱之前，死了多少人？赚到钱之后，进行了多少再投资？要知道，每次关停并转，都意味着煤炭企业投入得越多，损失越大。”刘继坤试图搜索社会又给过煤老板哪些认可，答案是“无”。坦诚些说，2005年以后，煤炭政策开始不稳定，价格上去了，产量却不高，他基本上不挣钱。
资源重组，刘继坤早就听说了，没想到的是，最终要被国有大矿收购。根据山西煤炭资源整合的架构设计，国有企业收编单井产能低于90万吨的小煤矿后，在新组建的企业中，国有股比例应不少于51%，而煤老板持股应小于49%。如果一个煤矿是由七个煤老板来投资的话，那么，平均下来，每个煤老板的股份只有7%。
晋煤之变，寒及蒙陕。几个月来，山西、内蒙古、陕西的煤炭交易几近停滞，“有价无量”。
在中国，论煤炭产量，山西最大;就探明储量而言，内蒙古第一。而长期粗放式增长，使山西的煤炭产量终在2009年一季度被内蒙古超越。与此同时，内蒙古关于“未来中国最重要的战略能源基地”的明确定位，更让山西颇感尴尬。
“我们也在观察。”鄂尔多斯的黑金传奇直接影响着呼和浩特，刘烨于2006年开始投资内蒙古露天煤矿，几年下来，开采证还没有正式办下来，账面已经花掉了几千万元。晋煤突变和年初的金融危机一样，都让他紧张。
“国家的4万亿投资都投向了"铁、公、基"，对中小企业的扶持"雷声大雨点小"。不久前的统计数据公布，银行贷款中，中小企业拿到的比例不足10%。山西的煤炭整合，不管是从安全生产的角度考虑还是从集约资源的角度考虑，最后的结果是国有企业对资源的高度垄断。这和内蒙古现行的政策有很大差别。内蒙古为了集约资源，也对小煤矿进行过几次整合，现在的标准是坑矿不小于120万吨，露天矿不小于300万吨。尽管门槛高，民营企业还是有空间的。山西的政策绝不是空穴来风，我们在观察国家对民营企业的态度。”刘烨说，4万亿投资对民间资本的拉动效果，以及今年1至8月在信贷猛增8.15万亿的情况下，仍趴在银行的近20万亿存款，足以证明这样的担心并不止是他一人。
“毕竟，过去我们国家的政策都遵循"调研—试点—调整—再执行"的定式。培育大型煤炭企业集团早已写入国务院《关于促进煤炭工业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晋煤整合或为其他省在煤炭领域的改革提供范本。”北京众一律师事务所律师李俊勇也认为，尽管各地地理环境不同，地质条件大有差异，山西模式推广不易，但却为全国性的改革指示着方向。
李俊勇的分析在不久前受到强化。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就加大产业结构调整力度，保持工业平稳较快增长等情况举行发布会，工业和信息化部部长李毅中出席并回答记者提问，进一步引起坊间揣测。随即有消息称，到明年年底，四川将关闭近1000个小煤矿，849处煤矿在进行资源整合，全省煤矿数减少到1300个。
“不现实。”鄂尔多斯煤老板王实现在每天的日子就是打打高尔夫球，本世纪初200万元入股的煤矿，现在的市值已近亿元。他并不担心远在口外的变化会波及至此，甚至对其在山西的可行性都提出质疑:“一刀切的整合会浪费大量资源，很多小煤矿之间由于采空区的存在，无法连成片，形不成规模。小矿被整合后，整合主体也会直接关掉，不会再投入，因为技改扩建的成本远远高于产出的效益，资源白白浪费了;没关掉的，还和原来一样，你挖你的，我挖我的，单一发展大企业并不现实。”
抱着这样的“不现实”，王实的高尔夫生活中对2007年11月国家发改委就对外发布的《煤炭产业政策》没有丝毫印象。该政策强调，要推进煤炭行业的兼并重组，提高产业集中度，形成以大型煤炭企业集团为主体、中小型煤矿协调发展的产业组织结构。该政策还明确指出，中国将建设13个大型煤炭基地。在这些基地内，一个矿区原则上由一个主体开发，一个主体也可以开发多个矿区，在大型整装煤田和资源富集地区优先建设大型和特大型现代化煤矿。到“十一五”末，中国将形成6～8个亿吨级和8-10个5000万吨级的大型煤炭企业集团，煤炭产量将占全国的50%以上。
“问题是这是资源性行业的特殊问题还是普遍的倾向。无论资金实力还是资源整合，规模再大的民企都难和国企博弈。几年前转给民资的煤矿可以一夜之间作价收回，有大量民资介入的房地产、食品等竞争性行业，是不是也可以在政策保驾之下，被越来越多财大气粗的国企分食？中粮不是已经收购了蒙牛吗？”刘烨看过发改委的产业政策里并没有提到重组必须走国有化的路，但却担心将成民企的宿命。
评估能省不该省
眼下刘继坤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虽说在频繁关停并转前，算是赚得钵满，本轮兼并重组对他来说“无非多赚少赚而已”，但政府给他的补偿款依然让他心里别扭，往北京跑了好几趟。刘继坤手里大大小小的四五个矿，加起来如果按照市值估算，可以值10亿元，在临汾的某个县，恐怕也只有他这么一个。现在，政府开给他的价只有2亿元。“其实如果能给到4亿元，我也就可以接受了。”
按照山西省最新出台的补偿方案，煤炭企业重组之后的价格补偿机制主要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的经济补偿，被兼并重组的煤矿凡是在2006年2月28日之后交纳资源价款的，直接转让采矿权，兼并重组企业要退还剩余资源量的价款，并按照原价款标准的50%给予经济补偿。在2006年2月28日之前交纳资源价款的，在退还企业剩余资源量价款的同时，按照原价款标准的100%给予经济补偿。第二种方式是入股，山西省将对被兼并的煤炭企业的资产、资源进行评估后，按照资源资本化的方式折价入股，作为企业在新组建企业的股份。
“哪有那么简单。”李俊勇把购买煤矿的成本分为3个部分:购买、公关和开发或改造性投入。现在的补偿款只是针对购买这一部分估算，而且还是参照几年前的价格。公关、再投入的支出不好算、算不清，“算不清的才是天价。有的煤矿在购买时煤老板已经提前把今后若干年，甚至十几年的利润提前分配完了，根本无法还原当初的费用。”
刘烨没有透露他的内蒙古版公关费用，但为了拿到煤矿，他投入了上亿元资金，在煤矿所在地开发旅游业，建设高档酒店，算是与当地政府的“君子交易”。
刘继坤还是幸运的，跌倒的更多是后来者，比如浙江、福建的投资者，或是几进几出的“老煤炭”。李俊勇看过许多煤矿的交易文件，结构复杂，“2004年之后，山西的煤市可比中国的股市，很难分得清谁是新股民，谁是老股民。”不少人典当、抵押了房子、家产真金白银地投入进去，拿到许可证后一天煤还没有出过。
“从春节到现在，我一天好觉都没睡过。”山西宁武县某负责人对记者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卖掉煤矿的煤老板去拿一分现钱。据我所知，号称已经全部签约的大同某县，据说都属于"强按手印"，煤老板根本不认。”
煤老板们还在就补充协议的细节讨价还价，关键是资源价款按照什么标准来退补。“股指从3000点涨到5000点，现在政府要求在3500点的点位上平仓。对于3500点之后进入的投资者来说实际上肯定亏了，对于3500点之前进入的投资者来说，心理上也是亏的。”李俊武提出，从法律的角度，在转让资产时应有公认的第三方机构对标的进行评估，补偿如此，入股也是如此。合理的作价入股，不仅要评估被兼并企业的资产，还要对并购主体的资产进行评估，才能算出公允的入股比例。而就他目前看到的山西的相关文件，没有一处提到这个问题。
“也许太多费用难以"阳光"，而且评估也必是政府主导下的评估，所以企业和政府都不愿意费事了。”李俊勇比较起多年前的国企改制风潮中备受关注的资产评估程序，“市场经济条件下，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应该是对等的交易主体。怎么在逆向行为中能省就省了？”
积谷防饥早转型
刚刚赶回事务所的李俊勇在电话里还有些气喘。3个月内，他的生活随着山西客户的集中来访陡然紧张起来。
同时紧张起来的还有北京楼市。据媒体报道，北京东二三环之间某项目近日突然签单量再次大增，好几位客户都是一掷千万、数千万，全部现款一次性付清。售楼小姐帮助签单脚都跑疼了。项目知情人士透露，这批客户来自山西。
类似消息似乎可以从李俊勇频频接受的房产转让案中互证。“选择的大多是成熟社区，虽然单笔都不大，一般是两三百万元，但往往会同时购买多处。现在对他们来说，刚刚从风云骤起的煤炭产业中逃生，心理上备受挫折。不求收益高，但求稳妥、保值。”
山西省社科院副院长潘云估算，类似的退出资金，上半年已经有150亿～160亿元。
这么一大笔资本流向何方，山西省政府也有自己的打算。7月，山西省政府印发《关于促进民间资本进入我省鼓励类投资领域的意见》，放开投资领域，将煤老板们引向基础建设和公共服务领域。为此，山西省政府明确提出要开放投资领域。2009年至2010年，政府重点调控的6500亿元投资项目将向民间开放，引导民间资本投资公路、铁路、桥梁、城建、环保等基础设施领域和城市公交、燃气等市政公用设施领域。
“"铁、公、基"，这样的项目没点背景可以随便让民营企业搞吗？我觉得吸引力不大。对政府来说，现在不仅是要把资金留在省内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考虑今后如何引导本省民营经济的发展。过去几年，山西老板为什么主要投资建设高耗能、高污染的项目，这和政府引导有很大的关系。”刘继坤看到今年年初胡润研究院在上海发布的《2009至尚优品——中国千万富豪品牌倾向报告》中显示，2009年富豪的理财投资方向房地产夺声最高，“这并不说明中国的老板都有"地主情结"，作为投资人，我们只是在选择最佳的投资方案。”从这种意义上说，煤炭对于李金娥就是一种生存方式。她告诉记者，榆林市的不少煤老板也曾觉得本地的煤炭产业空间越来越小，带着资金去了青海、新疆投资煤矿，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们便撤资回来了。没办法，各地的地理环境、地质结构不一，习惯了陕北坑道的煤老板开不了别的井。“这也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但是转型却是煤老板心里永远的一个疙瘩。煤价一天一天飙上去，大家心里都没有安全感。至少都知道这矿早晚要有挖空的一天，这钱早晚要有花完的一天，必须想个法子保下来。既然走不出去了，李金娥觉得还是要在本地资源上想办法。
“其实投资小煤矿的钱大部分都是落在村里了，这些地方国家的投资很难达到。如果能够与新农村建设结合起来，不仅符合国家政策，煤老板也有了出路。”
李金娥的车每天开在黄河滩上，所以看到的就是河滩上的大红枣。眼见着神木县的工业经济一天一天发展，农民种的枣子还有烂在家里地里的，李金娥的想法是办一家农业加工企业，对当地特产的红枣进行深加工，让农民的红枣有地方送了，不用自己拉到集市上没谱地卖。有枣干、枣馅、枣汁……能用的都让它用上。
“都是好枣子，一定可以赚到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