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陌生的异地号码响起,我看了一眼,按键接听。“叶子,听出来了没?哈哈哈……”一串快乐到爆的句子连珠似的震动着我的耳膜。“老姐?老姐!”瞬间,我也快乐到爆。快乐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很复杂,怎么想它也不来;有时又很简单,简单到只是上一秒或下一秒的问题。
“老姐老姐,你这是在哪儿?这两年去哪儿了?过得好不好?”
“你老姐过得能不好?好的不得了。”
老姐比我大10岁,起先她是我母亲的朋友。来过我家几次后,她发现,我才是具有成为她朋友最多资质的人。于是,以后再来我家时,聊天的对象就置换成了我。
“老姐”这个称谓,是由“阿姨”质变过来的。我说,我们在一起像是姐妹,才不像两辈人,应该叫姐姐。她说,我比你大10岁,哪能叫姐姐。于是,我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姐”前面加个“老”字。
母亲跟我说过,什么事也压不倒你老姐,这个人啊。母亲当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后来我把她的话作了一下最贴切的延伸,不过是说给老姐听的:“你这个人啊,就是打不死的小强。”“所以能活到今天。”她眼睛凝视着手里的水杯,嘴角挂着冷艳的笑,好像是在跟我讨论另一个人的生平,而不是她自己。
老姐是那种长相妖娆的女人,高挑的身材,烫成大波浪的长发在背后晃啊晃。一次,我在傍晚时看到她的背影,远远的,暖色的夕阳包裹她着,盛开的芙蓉树优雅的站立,夕阳,人,树,构成一幅和谐统一的画,缺一不可。其实,老姐,更像是粉色纸里包着的浓薄荷味的糖果。
(二)
“我明天回去,第一时间去找你。”老姐干脆利落的声音里,兴奋展露无余。
两年没见,当老姐拖着大大的旅行箱出现在我面前时,重逢的喜悦导致我俩又一次上演了几年前一起疯癲时的场面,旁若无人。老姐没变,还是那样。不管是人,还是性情。
没等她喘口气,我开始迫不急待的审问她两年来的情况。老姐把头发斜拢到肩膀上,窝在沙发里。她的眼睛现出了倦怠,那种经过大场景的拼搏厮杀,突出重围,胜利归师后的倦怠。女人,一个人,无论胜利,无论战败,过后的孤单回巢不是件轻松的事。
“老姐,那个大学教授,还想他吗?”我小心翼翼地接着老姐的话问,生怕多一个字也会给她增加额外的心理负担。“有什么想不想的,就那么回事。时间真是可怕,三个月,只三个月,想起他,就像想起一个曾经的朋友,不太熟稔的朋友。”老姐似轻松又非轻松地说。
(三)
大学教授在老姐的生活里匆匆逗留了一年,一年零三天后,心肌梗塞把他带离了人世。也是教授,让老姐义无返顾的奔赴到1000里外的地方。他的体贴、包容、疼爱,是老姐无法挣脱的诱惑,尽管大老姐十多岁。老姐在叙述时,眼睛里依然放着光。看到这光,我不相信她真的把教授忘了。她说忘了,只是想告诉她自己,她把他忘了。
比如,在讲到她不小心把玻璃杯子打碎了,教授紧张地检查她是否被割伤;比如,老姐生日,教授说有活动回不来了。结果,她在她的衣橱里找到了大束的玫瑰;再比如,她穿高跟鞋累了的脚,教授放在手里看似无意的揉捏。那个介绍短命人给老姐认识的亲戚真是害人不浅,让她尝到了甜蜜的滋味,又很快消失殆尽。
“真是肉麻啊。”我打了个夸张的寒战。无意识地打断老姐的回忆,我忽然有点小小的罪恶感,为什么不让她在幸福的场景里多呆一会呢?她是那里的最佳女主角。老姐长长舒口气,脸上的光晕一点点黯淡下来:“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挺了挺脊背,努力做出意气风发的样子:“好了,下面,我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老姐对教授的眷恋是因有参照物的对比的,就像<陪衬人>里,长相平淡的小姐因有身边丑得让人难过的朋友而显得神采奕奕。老姐在嫁教授之前,还有次糟糕透顶的婚姻。我不知道,除了法律上有效力的那纸婚约,他们生活里剩下的点滴属不属于婚姻的范畴。老姐的前夫,我是指那个崇尚暴力,热爱阴冷的第一任,用什么样恶毒的语言形容他都不过分。那回,他喝完酒,不知什么触动了他狂燥得无以复加的神经,抱起老姐就要扔下阳台。老姐死死把住阳台的栏杆,才没有丢掉性命。后背大片的黑紫是劫后余生的纪念。
人往往简单看某种事物时,只会有某种简单的感觉,但如果再跟脑袋中某部分储存的东西相搭,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像以前,我站在她家6楼的阳台里,感受的是风的有力和目及一切的清爽。但上述事件发生后,再站在那里,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很容易地开始想像老姐面朝上落地后,不甘的眼神和身边浓厚的血泊。
唉,呸呸呸,乌鸦嘴,在想些什么啊。不过,老姐站在那个阳台上,依然是目及一切的清爽。“后怕吗?”“你以为,他真敢把我扔下去?” 老姐的手指轻轻点着阳台的扶手,眼睛里的轻蔑覆盖着远处的所有:“那孙子要是真有胆,我拿刀跟他拼命时,他就不会跪着求饶。”老姐脸上只有平淡,似乎那些事情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是无需在意的,无需在大事记里记一笔的。
夫妻缘很奇妙,不同于父母缘或是子女缘的天生注定,又不同于朋友缘的既可淡如水,又可深似海。两个二十几岁前各在各家的人,突然就开始在一个屋檐下成了亲人。爱时,可以不爱得铭心刻骨,恨时,却会恨得刻骨铭心。
不过,经历过磨难,才更懂得幸福。虽然这话很俗套,但那个教授起码让老姐感知过。
(四)
很快,老姐为意气风发的新人生打响了发令枪,她用教授留给她的一笔不菲的遗产在市中心开了一家美容店。地方大,装修很符合女性心理,反正是我很喜欢的那种,淡淡的紫色调,里面多的是轻曼的纱帘和亮晶晶的珠帘。
这座闭塞的小城,因有几个国有大型企业,每年上缴利税居然名列全省前茅。经济的发展,最基本的表现在了人们衣食住行的阔绰上。这也是老姐看准了要回来的原因之一。
开张前一天,我去了美容店。那个下午,老姐一个人坐在里面,在淡紫色的世界里欣赏自己的杰作。其实,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审视。前半生的所有家当都变成了这里的美容床、美容仪器、茶几、沙发,她跟这些不再是人与物品的关系,而是生死与共的战友的关系。那么以后,她跟它们,就要同呼吸,共命运了。是的,是这样的。
(五)
店开张后,老姐忙得脚打后脑勺,我也懒得去帮忙,因为秋天到了。秋季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春季有温暖的希望,夏季有太阳的炽热,冬季有彻骨的寒冷,这些都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分散到希望上,分散到炽热里,分散到寒冷中。而秋天,除了怡人的清凉,还是怡人的清凉,这种舒适,在大脑皮层是可忽略不计的吧,不然,它为什么引不起我的注意,分散不了我的精力,提不起我的情绪?秋天虽收获着,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生灵们,能躲的躲,不能躲的,只能等待生命的终结与落幕。像知了,14年的孕育,只为鸣一夏。
我把对秋天的感觉说给老姐听,以解释为什么很久没来她店里时,她不屑地嘲笑我:“要我说,你更该难过的是冬天,那不是更永久的终结和落幕?”“人刚刚断气时,全体亲人都痛得呼天喊地,久久不息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上坟时也能完全复制这一幕的?顶多痛哭几声完活。这叫适应,懂不懂?”我的义正言辞换来老姐在我头上的狠狠一巴掌:“死丫头,愿意伤秋就伤去。伤死了,我也在你断气时呼天喊地一回,再试试能不能把这复制到你坟头上!”进行这种话题,起码要专心一点的吧?老姐居然对我咬牙切齿的零点一秒钟后,即刻笑魇如花地对着顾客展示她的老板风度:“走了?慢走啊。”随即她又拉过人家亲昵地责怪:“你看看,丝祙怎么碎了。”她扭头对里面的店员喊:“丫头,把我前几天在商场买的防脱丝的丝祙拿一双过来。”
(六)
在这个不恰当的时节,母亲为我张罗着相亲了。实在提不起情绪,却又不得不去—不想为难母亲。对方是个高高瘦瘦的人,正襟危坐,我们聊了几句后,效率奇高地结束会面。母亲逼问我原因,我列出三大条理由:一是一本正经地谈论自己较好的家世,表明此人不自信,越是显摆越是欲盖弥彰;二是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说明不够坦荡;三是长相太过清瘦,不喜欢。
我知道,这三条理由比较牵强,但我还是坚定地坚持这样认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关家世,无关外貌,无关学历。母亲一边怪我矫情,小说看多了,一边又摇头叹气,埋怨女儿难嫁。她的表情,让我一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难嫁得出去。
我把相亲的有关故事讲给老姐,她笑弯了腰。店里顾客太多,她收敛了下,但还是忍不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傻瓜,人家讲讲家庭情况,让你有个大体印象,不然,第一次见面,跟你讲什么?讲喜欢你?这样讲才有病。不敢直视,说明人家经历少,紧张。这样也好,方便你从娃娃抓起。”老姐又摆出了饱经风霜的老人对后辈谆谆教导的架式。说完,她又大笑。
“老姐!”我撒着娇阻止她笑我。
“杨姐,你慢走啊。过两天我的法国品牌来了,第一个打电话给你。”老姐笑吟吟地压低音量对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说,这个胖女人仿佛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对这人的语气之亲切,眼神之柔软。那女人做作出少女的神态:“嗯,一定先打给我噢。”然后柔媚地跟老姐挥手再见。
目送人家背影时,老姐脸上抛出了厌恶的表情。我笑嘻嘻地劝老姐:“为了人民币,忍了吧就。”
可能是被恶心着了,老姐拉我回到店面后她的小卧室里,让店员们招呼着客人。
这间小小的卧室里,一张单人床,一只沙发,衣服不整齐地挂着。老姐生意太好,没功夫收拾。这屋子小,会有被拥抱的感觉,像是在疼爱自己的人的怀里。太空荡的屋子,心里也会空荡荡的。我是这样想的,但老姐不承认,她一副经过大风大浪的水手的神态,很奇怪地望着我:“死丫头,敏感死算了。”但我知道,她是不愿承认。
老姐双手环抱坐在沙发里,脚搭着茶几,摆出了过来人的豪放姿式。我躺在她的小床上,腿高高翘起,成90度,这样不仅有效缓解腿部疲劳,还能保持腿部曲线。同时,也为了有理由不正视老姐。
老姐开始苦口婆心了,无非是:“你都25岁了,还天天吊儿郞当的,不好好考虑考虑个人问题,要老死在娘家啊?”还有就是:“你要求太过理想,哪有那么完美的人?!”有时,她又话锋一转:“找不到合适的,死也别嫁,老姐养你。”以不变应万变,任老姐怎样风吹雨打,我依然泰然自若。
老姐站起来,摁下我高高翘起的腿,捏着我的耳朵大声问:“听到没,死丫头?”不清楚她问我“听到没”的是前半段还是后半段,但我突然有种感动,是那种被人认真、诚挚的关心和疼爱后的那种感动。我知道,如果这时候流泪,会让老姐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对方并不觉得做了任何足以感动人的事情,因为关心和疼爱我,于老姐,是习惯。
我手里捏着老姐放在床头的小丑鱼布面玩具,低低地说:“我不能忍受像你一样,跟世俗恋爱,跟别人的习惯眼光结婚,那不是幸福,不是我想要的。”
不去看老姐,我也知道她怔住了,颓然跌坐回到沙发里,但姿式换了,确切说,是窝进了沙发里。真是该死,居然恶毒地触碰了老姐烂在心底的痛处。可是,马上,我又听到自己激动地大声喊:“那个第一任,他不就是家世好、收入高吗?那又怎么样?那个教授,什么都好,偏偏又那么短命!”天啊,教授的早逝也被我归类到了必须完美必须理想的婚姻里的不完美跟不理想。老姐咬着嘴唇,每个字都有力地迸出来:“老娘什么也不怕!”
这次情绪的大爆发,让我明白,我一直是心疼老姐的,只是被她对我的关心所笼罩,我对她的心疼就一直未能表达出来,连自己也蒙蔽了。
(七)
很快,我跟老姐都开始了新了忙碌,她忙着事业,我忙着摄影记者的份内工作;她忙着被人追,我忙着被逼无奈去相亲。被逼相亲,倒不是因为没人追,而是一干人等全被我吓跑。他们说我的傲气在骨子里,实在是没有勇气去征服。母亲为我安排了一场又一场,可见要把我嫁出去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不过,也确实应该迫切,在我们这座小城,到了28岁还没有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也真是不可思议,除非嫁不掉。可我总觉得这种相亲的模式像是菜市场里的买卖双方,太贵了,买方不买;价还低了,卖家不卖。总之,双方要找到与心理预期相匹配的价位或货品,买卖才能成交。最戏剧化的一次是,与对方见面不足10秒,媒人正介绍两人的名字,我坚决地扭头走掉----实在不愿看那张提不起任何兴致的脸。
从那次跟老姐发神经后,她很少过问关于我恋爱的事-----外表那么跋扈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她是害怕让人再次碰到痛处吧。那天她问我:“28岁了吧?”我知道,她是在说,都28了,还想把青春期延长到什么时候?“嗯。”我用最简单的字眼回答她,其实我知道,她也明白我是在说,知道了,真罗嗦。“嗯。”她也用最简单的字眼回应我,但我也知道,她是在说,臭丫头,知道就好。她又补充:“不过,决不能草率。”说得斩钉截铁。老姐总是这样,话说得锋回路转,让人不知道该以这近乎对立的哪个观点为基准。最后,她幽幽地说:“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在凑合着过日子,有几人是在快乐享受生活的?”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八)
这两年,追求老姐的人拿着号码牌,候着长长的队。像这种漂亮又有能力的女人,有谁会不动心?但动的什么心不可不祥。跟她谈钱的,她跟人家谈感情;跟她谈感情的,她跟人家谈钱。她每天巧妙地周旋于各类男人中间,让他们神魂颠倒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活给她的经验发挥着巨大作用。我说:“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干嘛要拉出这付架式” ?她坏笑:“哼,男人,是些什么东西?!”她眼光凝视着远处的虚无,脸上挂着一抹不羁。我想,老姐也许在用这种方式回避着真实的生活。
老姐的商业头脑真是很灵光,短短两三年,店面扩大了一倍,经营着二十几种国际知名品牌的美容护肤品。风风火火,忙得更是分身乏术。而我,依然高举着“非爱不爱”的鲜明旗帜昂首阔步。
(九)
28岁的那个秋天,父亲出事了,罪名是贪污。快要退休的父亲因与同僚们一起瓜分了一笔员工的保证金被检察院带走了。母亲先是惊得发呆,继而大哭,最后无助地看着我。我抱着母亲,轻拍她的背。被泪水打湿的头发黏在母亲脸上,我帮她捋到一边,然后告诉她,父亲分得的那两千元钱不至于怎样,现在只是调查,或许他会在里面呆一段时间,但性质并不恶劣,况且父亲态度极好。现在能做的是冷静地等待结果。其实,我压根不相信父亲会这样做。母亲稍稍安定些,她的手还紧紧握着我。人面对弱小时,往往会豪迈地升腾起强大的英雄气概,强烈感受到被需要的荣光。
老姐厌恶的那个做作的顾客“杨姐”,通过她反贪局局长的老公,我了解了父亲即将被公布的处理意见,结果跟我预想的大体一致----父亲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奖金的名义接受了那两千块钱。在“杨姐”的疏通下,我得以给父亲送几件换洗的衣服。
(十)
接待我的是一个干干净净、轮廓分明的小伙子。见到我,他粲然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齿。完全出乎我对于看守的印象。出于职业习惯,关于他的很多的问题立刻在脑袋里飞舞,譬如,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的?是怎样看待这些人犯了错误的人的等等。我看了一眼他的工作证:高明。
“好名字。”我夸他。
“嗯,我也觉得”。他微笑,表情自然,像是跟朋友在毫无顾虑地自恋。
这时候,真觉得,看看顺眼的人是人生一大快事。即使在这种不该笑的时间与场合,我还是毫不掩饰地笑了。
“我叫叶子。”
“嗯,也是好名字。叶子?是晚报摄影记者叶子吗?看过你的一个获奖专访,我说呢,感觉认识。”说着,他故作郑重地伸出手:“我叫高明,你好。”
一秒钟后,我们两个同时扑哧大笑,在那个很不合事宜的地方。这时,我不得不相信缘分这回事。原来,“掉进水里别沮丧,说不定后屁股兜里会装进一条鱼”的话是真的。这样想,是不是心理阴暗的表现呢?不管了,反正父亲过半个月就回家了。
(十一)
到了日子,我跟妈妈去接父亲,远远的,看见高明陪着父亲走了出来。他还是一脸阳光地调节气氛:“快给叔叔洗洗尘吧,我们这儿条件不高,洗涤用品不是名牌。”父亲回头,手搭在高明肩膀上:“小高,这些天,谢谢你。”这家伙,卖人情卖到我老爸头上了,真是高明。上车时,父亲感叹:“这小高真不错,不把我们当犯人看。”我刚有些小甜蜜地窃想他动机不纯时,父亲又补充:“每个出来的人,他都送。”
父亲依然淡定,依然从容,好像什么事到他这里,都是路上的小石子,有圆的,有尖的。圆的踩上去可按摩穴位,益于身体;尖的咯了脚,严重的也许还会血的印记,但也无妨----伤总是会好的,路总是要走的。我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有些难过:“爸爸,退了休,跟妈出去走走,散散心。”这话有点蠢,好像人家并不在意的倒霉事,我偏偏要提醒人家应该去在意。父亲摸摸我的头:“闺女,记着,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事。该做的努力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接受既定的事实。”
我是崇拜父亲的,虽然平凡,但他宠辱不惊的眼神总会给我无尽的勇气。无论怎样,只要在父亲的背后,一切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父亲是坐标,更是明灯。这也许是有健全父爱的孩子,心理也比较健全的主要因素。
(十二)
这些天,老姐一边忙店里,一边帮我料理家事,人明显得瘦了一圈,作为我家的编外成员,她毫无怨言。不过,要命的是,她遇到了新的无解的难题,也分散了秋季透明得一眼望穿的天空对我的侵害。
难题确实很难。老姐有些焦虑地来回走动,双手互握着,很用力,能起到掩饰她不镇定的作用。“叶子,你说,这是他妈的什么事?” 老姐压低了从嗓子最深处迸发出的话。那个“杨姐”的丈夫,也就是反贪局局长,自从因我父亲的事见到老姐后,便不能自拔。老姐还是老套路,跟她谈感情的,她跟人家谈钱,跟她谈钱的,她跟人家谈感情。但是,跟他什么都谈了,他依然不怕,没有退却的意思。还原回那个场景:
“我周转不灵,需要五十万。”老姐斜靠在沙发上挑衅地说,二郞腿优然翘起。
“好,给我帐号,马上打给你。”局长认真地看着她。
“只不过,一时用不着还得给你打回去,太麻烦,算了吧。”我知道,老姐说这话时肯定有点慌乱,但她也肯定能保持她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
“那是你的过去。将来才与我有关。”
(十三)
第二天,老姐的手机响起短信息的声音,打开一看,是透着暖意的四个字:周末愉快。当时老姐正火冒三丈:店员丫头把客人敷面膜的时间搞错了,那种粘质的面膜一旦时间过长,清洗比较困难,弄得那顾客的脸红通通的,正龇牙咧嘴地发脾气。其实,那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但有种女人就是这样,无时无处地尽显优越感。
老姐圆瞪着杏眼训斥丫头:“你脑袋想什么去了?用不用打开脑壳子重新去去死皮?!”老姐的话血淋淋的。丫头乖巧,她平日里对丫头最好。她现在一半是恼火丫头,另一半是恼火那女人,干嘛啊,至于吗?一个小姑娘给你道歉道的都快哭了,还想怎样?已经答应再免费护理10次了,还想怎样?!
那条信息就是这时候发来了。四个字熄了老姐大半的火焰,她匆匆回了“愉快”两字。
送走那女人,老姐递给哭红了眼的丫头一张纸巾,余怒未消,但声音里有安慰的成分:“错了,以后就得注意,记住了?”丫头点点头。“这种鸟人,不看别人难受她不痛快。”老姐恨恨地。
手机再次传来信息的声音。打开,出现几个字:“感觉好像不愉快。”
(十四)
“叶子,你知道的,教授走后,再也没人这样懂我,懂我很难吧?可是,真的很难吗?但,他懂,他居然懂!他怎么会懂呢?”老姐开始语无轮次了。我听得明白。老姐是典型的螃蟹人,外表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一旦揭掉坚硬的外壳,便会柔若无骨。一个女人在外打拼,有困难有挫折有疲惫,面对着男人,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不过是借以得到对方的关注和关心。麻木的人,会认为那是无理取闹。懂得的人,会用温暖的怀抱慰籍彼此。老姐需要这个怀抱,需要这种温暖。她慌乱缘于她珍惜。
老姐被打乱了思维。应对那些虚伪的人她得心应手,面对眼下的触到她柔软心底的人,反倒不知如何应付了。也许,是高烧不退,局长坚持为她物理降温的时候,被驯服了吧。女人是听觉的奴隶,更是感性的奴隶。
“叶子,你说。”老姐下了命令。我能说什么呢?说,你勇敢的跟他在一起,冠以爱的名义?还是,要安分守已,要三从四德,放弃可遇不可求的爱?这简单的单项选择题,难住了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又怎样?起点已经错了。但,我永远会站在老姐这一边,不管她做什么决定。
(十五)
父亲回来的半月后,高明带着一脸的阳光来到我家。他把父亲爱听的京剧唱片放在桌上,微笑着对有些吃惊的母亲说:“叔叔爱听的,我托朋友从外地带过来的。”“噢,谢谢你呀,还让你记着。”母亲可能已经看出了高明的真正用心,稍稍放松了些。“同时,还想拜叶子为师,学学摄影。”他说得波澜不惊,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好好,不过,叶子这孩子,没太有耐心。”母亲的笑容那么轻易地浮现出来。她是说,我这个女儿,太直率,脾气倔,你得能受得了啊。哎哟,我的老妈,这么快就倒戈了,到底是太喜欢高明呢,还是真的急到只要有人上门就热烈欢迎呢?无语了。高明笑:“我是好学生。”我们的约会就算开始了。没有想像中的历经风雨方见彩虹,只有平淡的小甜蜜。
周边小村子的山坡、宽阔的林荫道、楼前的小花园,处处都有我跟高明的快乐。他说:“叶子,你看。”“哇,好大的月亮。”我用夸张的表情善意地笑话他的诗情画意。“你知道晚上为什么有月亮?”“有就是有呗,很多年前就有了。”我继续挽着他的胳膊漫不经心。“昼夜交替。晚上,大部分人可以休息了,但还有人需要继续工作继续赶路,得黑白颠倒地过,所以,月亮就出来了,只为这部分人服务,所以,不需要太亮,这点光线就够。”“噢。”“你像是月亮,只为我一个人,所以不用太过优秀。”他正色的本质是捉弄:“不太优秀,我也勉强接受了。” “高—--明!”我掐着腰,厉声高喊。可是,不但没能震住他,反而让他变本加厉:“不过,看白面馒头看多了,偶尔看一眼窝窝头也挺好。”我眼带刀锋地射过去,用拳头给他以颜色。高明看着我气急败坏的窘相更是得意地哈哈大笑。
人与人,到底是因顺眼才处得舒服,还是处得舒服才看着顺眼?我不知道。总之,跟高明一起,我像春天的花朵,满心欢悦。我说的他懂,他说的我知。甚至,在夜深人静思念他时写诗。夜的呢喃/碎碎念,碎碎念/思绪似矫捷的猫/在经纬线的格子上轻灵跳跃/忽而东,忽而西/指尖划过莎翁的扉页/汪洋了汪洋/青鸟羽下的风/缠绵了夜/缠绵了梦。总之,以成熟自诩的我,做了所有女孩在恋爱时做的所有事。高明,是上帝为我定制的吗?
(十六)
这些天,我完全把老姐抛弃了。恋爱中人的通病,心里只剩了对方,谁也看不见。这天,高明值班,我终于有时间去看老姐了。
老姐看到我,刚刚说完“要死啊,隐身这么多天”这句话,杨姐就带着两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杨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少女般的扭捏和媚态,张口就是:“不要脸的狐狸精,敢勾引我老公?不想混了?信不信我把你破了相,让所有男人都不敢看,再让你滚出这里?!”杨姐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青筋暴起。
这个蠢女人,居然蠢到了家,居然这样横冲直撞地闯进来,居然不为挽回老公留下更的余地,更蠢的是,居然用这种方式跟老姐谈判。
老姐环抱着胳膊,笔挺站立,被激起高昂斗志时的标志性冷笑挂在了脸上,胸前几缕大波浪的头发随着她的冷笑轻轻晃动。这时的老姐,哪里是被人兴师问罪的被告?分明是傲视万物、一切在她脚下的女王。
似公鸡立起了鸡冠,杀伤力极强的暴风雨即刻来临。
老姐淡淡地冷笑着,脸上那种生死不怕的神情很是明显,她声音却又是柔和至极:“破我的相?呵呵,破相干嘛呀?最好是一刀子捅死我,不然,我就把你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看看哪块还需要做保养!”老姐顿了顿,把胸前的头发轻轻放到身后,接着说:“让我滚出这里?你打算让我去哪儿呢?”她慢慢开始咆哮,却又压小音量,听起来是低分贝的嘶声力竭:“让我滚?你先在肚子里打打算盘,你背着你老公暗地里收了多少好处?拿了多少钱?多少钱够判多少刑,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是主犯,你老公最轻也得是从犯!惹急了我,让你们夫妻俩到铁笼子里恩爱去!不过,等他出了狱,只要我高兴,一个指头就能把他拉过来,信不信?!”
气场是种很难说清楚的东西。目前看,老姐的气场足够强大,杨姐的怒气完全被震惊代替。她败下阵来,开始满脸的眼泪鼻涕:“你年轻、漂亮又能干,多少男人喜欢?我呢,离了婚,什么也没了。”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了全家福的照片,收了收哭腔,有些哀求:“你看看,我女儿,不能没有爸爸呀。”她又开始哭:“如果他离开我,我也活不下去了。”这些是很老套的戏剧情节。不过,这女人在战役即将结束时忽然变聪明了,改变了战略战术。这招于老姐是管用的。
果然,老姐收起了征战时的表情和音调,淡淡地说:“你走吧。”
整场战役,老姐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店员、顾客,包括我,全都像雕塑一样,没有一点声音。老姐就是这样,善于抓住对手的命门,按住对手的七寸。杨姐话尤未尽,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没敢再说的离场后,老姐马上恢复了常态,满面微笑地让店员们招呼顾客。那些顾客们像是吊着线的木偶,听从着老姐的指挥。
我们又去了后面的小卧室。老姐打开一罐啤酒,猛地往嘴里倒,手指把易拉罐捏得瘪进去一块。我没开口劝她-----让她发泄吧,女人终归是女人。
“我是真的爱他。”老姐说得有些酸楚。我抱着她,依然不语。
局长很快知道了整件事,他告诉老姐,他会处理好,叫她不要担心。
(十七)
高明来找我,很不对劲。他告诉我,他父母并没在外地,而是过早去世了,他是姨妈养大的。我真是糊涂,跟他认识后,从来只认真体会幸福和快乐,却没有仔细了解他的全部。我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事干嘛。他费力地说:“我姨妈,前天去你老姐店里了,为了留住姨夫。”我明白了。他说,局长跟杨姐摊了牌,要么离婚,财产全部归她。要么这样过,他的心会在老姐那里。如果还要闹,鱼死网破,他奉陪。
最后,高明请求我归劝老姐,放弃他姨父。他艰难地说:“我知道为难你。可是,你跟老姐比亲姐妹还亲,姨妈也知道。这次请求,是我跟姨妈一起的。”他看着自己的手:“叶子,虽然我姨妈是这样的人,但她养育了我。”做人如高明,对待看守的人尚且温暖体贴,何况是养他成人的姨妈,他怎么可能放着精神处于绝境的亲人不理不睬而继续在留在我身边呢?我恍惚意识到,跟高明,很难再在一起了。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忍心去劝老姐。
高明黯然:“叶子,这段时间我得好好陪姨妈了,自己凡事注意,别再像小孩子。”我有些虚脱。高明怎么走的我不知道。之后,他没有再来。我能想像出他细心照顾崩溃的姨妈的样子。
(十八)
老姐痛苦得有些麻木,面无表情,轻轻地跟我说:“她和孩子又来了,跪着求我。看到孩子,我答应了。”老姐这只螃蟹,被爱的人揭了壳。
老姐把盘店的事交给了我,以最快的速度作好了启程的准备。虽然,我跟她都不知道她应该到哪里去。老姐走那天,只有我知道。她说,再不走,会忍不住去见他的。“老姐,肯定有幸福在别处等你,别灰心。” “嗯,会的,死丫头。你也要赶快把高明找回来,小心这么好的小伙子让别人抢跑了。”我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老姐努力笑了笑。
家是疗伤的地方,可老姐却总是在家里受伤,去外面疗伤。
老姐走了。去了另一个异地。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另一个教授那样的人等着她。而我,也不知道,跟高明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望着深秋的天空,我心里念着:老姐,老姐。
作者单位:山东龙口集团北皂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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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 煤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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